秦奚丹眼前的世界是一片黑暗。

身後的氣息越來越冷, 她似乎和山洞中心的黑暗融為一體。她閉上了眼睛，在無盡的黑暗裏, 卻看見了一條由幽微的燭光點亮的道路。

燭光並不明亮, 但是在黑暗的環境中，足夠顯眼。

跟著那條明亮的燭火，就能找到回家的路。

忽然，她感到溫度越來越冷, 牙齒不由咯噔作響, 森寒的氣息如同從地獄傳來, 一絲絲地透過土石, 像一塊冰冷的皮, 死死黏在她的身上。她動作越來越遲緩，關節處出現一塊塊青紫, 仿佛屍斑。

在極致的寒冷與寂靜裏，那條由燭火點亮長路倏地顫抖了一下就熄滅了, 四周重新變成死寂的黑暗。

秦奚丹聽見什麽東西的喘息聲。

喘息就在自己的耳畔響起, 她打開手電筒, 卻發現手電早就已經無效了, 只發出滋滋的聲音。她摸了摸口袋，摸出一個打火機, 啪嗒一聲。

幽微火焰亮了起來，照亮幾米的前方。

她照亮一片有深黑的鱗片，閉目前所看見的，堵住洞穴的巨大礦石，似乎只是這樣一片鱗片。她仰起頭, 視線逐漸往上移, 在黑暗裏, 突然亮起一只血紅的月亮。

那月亮漸漸低下來，越來越大，也越來越亮，最後變成了一只巨目，毫無感情地俯視著她。

秦奚丹舉起燭火，與祂對視。

她的心臟不由自主地跳得很快，在被註視的瞬間，她似乎感受到一絲非同尋常的情緒漫過心頭。

回過神，巨目消失在黑暗中。

她被一只溫熱的大手緊握，在黑暗中徐徐行走。

秦奚丹睜開了眼睛，“我剛才看見了祂。”視線裏的巨石消失不見，道路重新出現在她的面前，“我想，我們已經獲得了祂的許可。”

她身上有龍神的賜福，所以最開始她想，讓她自己做引路人，去承受地下那位的汙染與凝視更加妥當。事實也果然如此，她心裏知道，那位放他們離開，是因為她身上有龍神賜福的buff。

不過讓她驚訝的是，地底下的祂，似乎也有自己的意識。

秦奚丹斂住心中的浮想聯翩，朝旁邊人輕聲說：“謝謝你帶我。”

章南露：“我們之間，何必說謝謝。”

他們把礦工的鬼魂們帶出了礦洞，由謝家負責超度，洗去鬼魂們身上的汙染。秦奚丹終於沒有再做噩夢，心裏卸下了一樁重擔，回到學校後，她卻沒有找到明夷在哪裏了。

她在學校裏找了一圈，都沒有看見明夷。

一個雕像，能跑到哪裏去？

秦奚丹皺緊了眉，電話卻響起了。

是明夷打過來的。

秦奚丹問：“明夷，你去哪兒了，我在學校沒有找到你。”

明夷那邊很安靜，只有潺潺的水聲。

隔了幾秒，她才輕輕開口：“我在升龍山脈。”

秦奚丹蹙眉，“升龍山脈？你回家看看了嗎？”她心中忽然升起一種不妙的感覺，註意到明夷說話的聲音很清晰，不再是用雕像發出的，那種低沈古怪的聲音，“明夷……”

她咬了咬唇，低低問道：“你身上的詛咒？”

明夷笑笑，“不重要了。”

秦奚丹問：“那你，什麽時候回來呢？他們都等著你呢。”

明夷沈默片刻，說：“小丹，這段時間，我過得很開心，這樣開心的時光，是我從來不曾有過的。很感謝你。”

秦奚丹心越來越沈，強笑道：“說這個幹什麽？什麽時候回來？既然詛咒不重要了，那我們去吃火鍋吧！我天天請你！”

明夷：“我馬上要去地心了。”

秦奚丹抿緊了嘴角。

明夷低聲說：“地下的祂失控，和我也有關系。在你離開的時候，我想通了，其實我也是祂的一部分，我離開，對祂而言是一種缺損，只有我回到底下，主動補全，才能夠恢覆這兒的平衡。”

秦奚丹低聲說：“可是明夷……明夷……”

她心中酸澀，眼睛有些濕熱，輕輕喊著明夷的名字。

明夷在那邊笑了聲，“小丹，你真是……其實我並不喜歡在地心，但是每個人都不應當逃避自己的責任，而且，我相信，終有一天，我們會重逢，一起去吃火鍋，喝奶茶，去看冬天的千樹梨花，過年時的煙火與鞭炮的，是嗎？”

秦奚丹慢慢坐了下來，靠著桌子腳，抱住了膝蓋。不知道過了多久，外面已經入夜，少年們的嬉笑聲在窗外響起，她緩慢起身，回頭望去，在漆黑的玻璃上，看見自己流淚的眼睛。

“咚咚咚”。

“咚咚咚”。

奇怪的聲音從桌子底下傳來。

她看了眼嗡嗡響的箱子，揉揉眼睛，把箱子打開，把那顆腦袋拿了出來，放在桌上，冰冷地望著他。

林璞微笑著說：“好久不見，秦老師，你的眼睛似乎有一點紅，是誰讓美麗的小姐傷心了嗎？”

秦奚丹：“什麽事？”

林璞朝她眨了眨眼睛，“或許，秦老師想要救一下你的好朋友呢？也許我們可以合作，幹一件大事。”

秦奚丹：“比如？”

林璞：“弒神，只有你殺了那位……”

秦奚丹與林璞對視片刻，啪地一聲合上了盒子，她轉身走到墨黑的窗前，看著窗戶外少年們跑動的身影，和反射出來的自己蒼白的臉。

窗戶外的少年看見了她，高興地和她打招呼，“老師！”

秦奚丹彎了彎嘴角，“嗯”了一聲。

沈承安小跑過來，跑到窗戶前，俊秀的面孔帶著笑，“老師，回來了！”

秦奚丹點頭，“回來了。”

一晃神。

窗外的少年眉眼更加俊逸英挺，臉上的稚氣洗去少許，身高也如竹節拔高，躥高許多，有些像個男子漢了。而窗子裏映著的女人，依舊年輕，只是眼神更加沈靜。

半年過去了。

秦奚丹朝他笑笑，“進來吧。”

沈承安“哎”一聲，推開窗戶，翻了進來。坐在沙發上的顏逸笑呵呵打招呼，“喲，小沈總，大忙人嘛這不是，怎麽過來了？”

沈承安：“就你嘴貧。”

懷游把一包零食丟給少年，“快來吧沈哥，今年班會就差你了。”

徐雪晴打開了電視，電視上還有十分鐘就到新聞時間。今天元旦，新聞上領袖發言，宣布一個大新聞，而作為昆侖學院的學生，他們多少知道會發生什麽。

今天也是E班的班會。

他們在這兒學了一年，馬上要各自選擇自己的人生道路了。

徐雪晴率先開口：“我還是想留在學校裏進修，這一年感覺只入了一個門，而且，老師，我想繼續學習煉藥方面的知識，研制出一些有用的丹藥和魔藥。”

“啪啪啪。”顏逸鼓掌，“救死扶傷，徐大小姐好志向！”

趙小曙舉手，“我對煉器趕興趣，老師，我想進咱們伏魔一號研究中心。”

秦奚丹：“那要努力一點，拿出成績來哦。”

趙小曙用力點頭。

其他人也多多少少發表了自己的未來願景。有人繼續去大學讀書，有人想回家接手家族企業，有人想當自己的靈異主播，還有人想繼續在學院讀讀書。

秦奚丹看向沈承安：“你呢？”

沈承安：“我想要在學院讀書，老師，我還，”他頓了頓，認真地說：“我還想當執火人。”

顏逸一聽這個，就精神起來了，“老師，我也想當！”

秦奚丹：“過陣子有選拔考試，想去就自己去參加吧，我把日期和地點發給你們。”她莞爾一笑，溫和說道：“別給我丟臉。”

“好！”

電視上一片紅絨鋪成的盛典即將開始。

門突然被敲響。

秦奚丹打開門，章南露站在了門外。

外面飄著點小雪。

他穿著駝色長風衣，戴著條暗紅的圍巾，雙手搓了搓。

秦奚丹嘴角不由上翹，“怎麽過來了？”

章南露：“過會河邊去放煙花，去看煙花嗎？”

秦奚丹回頭看了眼，“在開班會呢。馬上跨年了。”

顏逸在後面大聲喊，“老師，別管我們，約會去吧！”

學生們嬉笑著起哄。

沈承安也跟著笑，“老師，哥哥，約會去吧，我們就在這自己玩就好了。”

秦奚丹無奈搖頭，走到了外面。夜空下飄起小雪，一盞盞路燈在黑夜裏暈出淡淡的光，照亮了如絨的新雪。

房間裏新聞的聲音斷斷續續傳來。

“……此後，黑暗即將重新降臨，但是我們已經做好了準備，第一間學校、工廠、醫院……”

秦奚丹覺得有點冷，搓了搓手，呼出口白汽。旁邊人脫下大衣，蓋在她的身上，她回頭朝章南露笑了一下，在朦朧光線裏，青年英挺鋒利的眉眼蒙上層溫和的光，顯得異常柔和。

她彎了彎眼睛，“快過年了呀，你不回家看看嗎？”

章南露：“我哪有什麽家。”

秦奚丹攤手，“巧了嘛，我也一樣。”

說是看煙花，他們卻沒有急著去江邊，而是沿著學校的路慢慢往前走。

電視裏在在宣布馬上將要到來的黑暗紀元，以及這半年官方已經完成的準備。可能的騷亂並沒有發生，經過這麽久的鋪墊和宣傳，大家對世上有鬼這種事，大體還是接受的，而且，他們還沒來得及驚恐，就發現官方已經把事情安排得明明白白。

從遇到黑暗事件該怎麽自救、到哪裏報案，到科普應對黑暗的小知識，甚至對一些孤魂野鬼有了收編。

顏逸高興地指著電視，“看，我們上新聞了！真是小母牛掛炮——牛爆了！”

網上論壇炸了，在新聞直播的視頻網站裏，彈幕一條接一條。

“等等，我早就不奇怪世上有鬼了，可是官方呼籲我們科學修仙是怎麽回事？”

“啊？怎麽什麽都給我們準備好了，這我還怎麽害怕？”

“我就關心一件事，孤魂野鬼被收編以後，我能和我爺爺再見一面嗎？我好想他老人家了。”

……

彈幕如雪花飄過。

秦奚丹擡起手，一片薄薄的雪片落在她的掌心。她低頭仔細看著雪花精致的結構，看它在燈光的照耀下，鍍上層暖融融的光，最後在她肌膚的熱度下，逐漸融化，變成灘冰涼的雪水。

“城外應該都是雪，千樹梨花的景觀又出來了，不知道有多少人會去看雪。”秦奚丹攥緊了掌心，笑著說：“答應過要和明夷一起看的，再過段時間，雪厚了，我們到外面照幾張照片吧。寄給謝迎雲也不知道她能不能收到。”

她輕嘆一口氣，“燒給龍神呢，能不能捎給明夷啊？”

章南露只是低頭，看著她，輕輕笑了笑。

冷風吹來，秦奚丹縮了縮脖子。

章南露解下自己的圍巾，遞給她。

圍巾很長，上面還帶著溫熱的體溫。秦奚丹把圍巾在自己脖子上卷了一圈後，剩下一半給他戴上，兩個人對視一眼，又不約而同移開目光，擡頭望著洋洋灑灑的飛雪。

“叮叮叮叮”。

秦奚丹的手機響個不停，是認識的人發送的短信，問她有沒有看直播，還有些直接從官網打電話過來，詢問她入學事宜。

這半年多，除了輿論上造勢，學院還積累足夠的師資與資源，同時配合執火人，完成對治安官的培訓。而除了學院方面做足準備，其他各方各面，也已經初具雛形，如一艘巨大的機器，靜默而高效率地運轉著，把本來預定一年的計劃縮短到半年之內完成。

她拿出手機打字，耐心回覆每個人的問題。

章南露雙手插在兜裏，也不急，安靜站在她身邊，等待她忙碌完。

秦奚丹群發幾個短信回覆，才笑著說：“以後不把自己的電話留在官網上了。還得及去看煙花嗎？”

章南露：“應該來得及吧。”

然而車還沒有開到河邊，他們就看見了遠處的煙花秀在夜空裏綻開，一路開過去，明亮的煙火高高升至夜色裏，然後炸出明亮絢爛的光芒，光亮的線條連成一片，把暗夜照亮。

江邊人潮洶湧，舉著手機在拍美麗的煙花。

他們於是找了個稍微遠一點的地方，倚靠在江邊漢白玉的護欄上，看著天空的煙火。旁邊幾個大學生聚在一起，邊看直播邊在小聲討論即將發生的劇變。

“世上真的有鬼？官方都認證了，怎麽辦，我不敢走夜路了。”

“沒事，不都把鬧鬼的地圖給你標出來了嘛，到時候繞著走就行，而且，遇到什麽事去報案吧。”

“哎，輔導員發信息了，說每個人都能免費領一個陰氣自動探測儀，可以自動檢測危險，已經發到宿管那兒，回去後我們趕緊去宿管那領了吧。小衣，你怎麽一直在發呆？”

叫小衣的女生低頭在手機上點開一個網頁，突然驚喜地說：“真的哎？”

其他人湊過去，“真的什麽？”

小衣說：“真的可以和死去的親人交流哎，我要在裏面搜搜，看我外公被國家收編了沒有。”

她輸入外公的姓名與籍貫，居然真的找到了，現在她外公就住在城外公寓裏，有分配的免費房子住。

“靠，我也想住免費的房子！”

她室友白她一眼，“這是紙紮的房，只有鬼才能住啦！”

小衣揉了揉眼，“沒想到外公還真的在，我想把他接回來，這下外婆就不用總一個人偷偷在臥室對著他的遺像抹眼淚了。”

室友拍了拍她的肩膀，“肯定後續有安排的，相信國家，官方這不是給我們安排得明明白白的嘛，一想到生活在這裏，就覺得黑暗紀元、鬼啊怪物啊都沒什麽可怕了的。”

她們看向遠方。

煙火在江上綻放，燦爛輝煌。

光芒刺破暗夜，照亮太平盛世。

作者有話說：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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